到律所之后，有机会和民商事争议解决团队的同事交流，发现代理民商事案件和刑事辩护的思维逻辑和手感手法完全不同。其中一个重要的不同是，代理民事案件没有现成的卷宗，需要律师和客户不断沟通，围绕着自己的诉讼主张收集证据材料，把自己的故事说圆。而且笔者惊喜并羡慕地发现，很多民商事案件在诉讼中已经贯彻了直接言辞证据原则，证人出庭作证其证言才能被法庭采信，这是刑事诉讼领域学者、律师呼吁多年，但因各方面原因限制未能实现的重要愿景。
刑事诉讼中，提供有罪证据的义务在侦查机关、公诉机关，这些证据材料最终形成刑事卷宗。刑事卷宗里主要甚至全部是有罪证据，律师要在其中“挑毛病”，找出被告人无罪或者罪轻的依据和理由。由于刑事诉讼未实行直接言辞证据原则，证人很少出庭，即使是被告人也不能轻易推翻自己的审前有罪供述，律师取证权又十分有限，卷宗是辩护律师获取案件信息的重要来源甚至是唯一的来源，阅卷对刑事辩护起着基础性的重要作用，阅卷权也是辩护权的基本内容。多年以前，律师在审查起诉环节只能查阅诉讼文书和鉴定材料，检察院提起公诉也只提供主要证据复印件，律师只有在法庭调查环节才能接触到全部证据材料，因此那时候公诉人证据优势非常明显，信息不对称，证据突袭经常发生。根据现行刑事诉讼法，律师在案件移送审查起诉后就能查阅到全部卷宗材料，多数检察院还能为律师提供扫描、复制光盘的服务，律师基本和公诉人同步阅卷，公诉人不再具有信息优势，证据突袭几乎不可能发生。因此阅卷质量和水平的高低，成为辩护质量和效果的决定性因素。阅卷也成为辩护律师的基本功，需要在长期实际中不断磨练提高。
律师刑事阅卷的任务，就是充分挖掘、分析、运用卷宗中有用信息，从而准确有力地提出利于被告人的辩护观点。为实现这一任务，需要做好以下方面：
一、要全面阅卷和重点阅卷相结合，把厚卷看薄，把薄卷看厚
一个案件的卷宗，往往有多种多份证据，拿到手以后一定要通篇审阅，不漏一页，知道都有那些证据，都证明那些内容，确保不遗漏信息。同时要在大量证据中和繁杂的信息中理出罪与非罪、罪轻与罪重的关键证据、关键信息，做到重点、重要证据重点审阅。一个案件诉讼周期很长，卷宗不可能反复看，开庭时间又很短，论述证据也不能不用面面聚到，因此要把握关键重点。一份证据所含的信息是很丰富的，往往并不局限于字面内容，需要认真思考和挖掘。比如对于证人证言，既要审阅他证明的事实是什么，又要分析他对事实的认知和表达方式，是否符合他的年龄、阅历和专业知识？他的信息来源是哪里？证人和犯罪嫌疑人、被害人有无利害关系？侦查机关在讯问询问的时候是否存在指证指供的问题？对于现场勘查和法医检验、物证检验的审阅中，要注意物证、检材的来源是否清楚，物证和勘查中发现的信息是否被办案人员忽略？侦查机关采取相应的侦查措施背后会有哪些考量？等等。在办理一起案中，辩护人发现有份提取笔录见证人按指押如蜻蜓点水一般，仅有指头尖，认为不符合常规。因为正常情况下，侦查人员会要求把指纹尽量按全，而且这份笔录是事后补充的。后经过核实，这份提取笔录的确是侦查人员自己补的，自己按的指纹。高手之所以是高手，是他能够从同样的一份材料中挖掘出更多的信息，甚至能够看到卷宗纸面背后的故事，但这就要长期积累，又要有一定的悟性。
二、既要注重审阅实体事实，又要注重审阅程序性事实，为程序辩护提供支持
前不久，笔者看到团队一位年青同事在审阅卷宗时候，简单地记录“犯罪嫌疑人某某的传唤证、拘留证”，这实际上没有意义，算是无效阅卷。刑事辩护中，除了事实认定和法律适用之辩外，同样重要的是程序之辩、非法证据排除，这就需要对侦查程序事实进行还原。侦查活动是封闭的，一般只有侦查人员和犯罪嫌疑人、证人参加。律师对侦查程序事实的还原，一方面是通过会见犯罪嫌疑人了解，另一方面就要在卷宗、同步录音录像中挖掘信息。而且犯罪嫌疑人关于非法取证的辩解，也往往需要得到卷宗材料的印证才能被采纳。这就要做仔细的工作。侦查程序事实在卷宗中，首先体现在法律文书上，主要包括强制措施文书和搜查、扣押、冻结等控制财产物品的文书。对这些文书的要素，如时间、见证人等要予以注意并摘录。比如，犯罪嫌疑人传唤到案是否超期、宣布刑事拘留后是否及时送看守所等，这直接影响在此期间讯问笔录的合法性。在一起案件中，犯罪嫌疑人将涉案物品交给办案机关后，办案机关并没有及时清点，而是在保管十几天后才开具扣押物品清单，导致认定物品数量存疑，因此扣押物品清单的时间则成为重点。其次，侦查程序事实还会体现在各类证据本身，比如讯问犯罪嫌疑人的时间、地点、人员等。如果存在从看守所外提讯问的情形，就要重点审查是否存在刑讯逼供的问题。如果有大量涉案人员到案，侦查机关集中讯问的，就要重点审查有无交叉讯问题。一起案件中，兰台律师团队专门以每个侦查人员为轴，按序对他参与讯问的时间进行了逐一登记，发现有数位侦查人员在同一时间段里讯问了不同犯罪嫌疑人，因此相关笔录被排除。又如对于辨认笔录，则需要看在辨认之前侦查人员是否对辨认人进行询问，确定其是否能够辨认；提供辨认的人或者物品的照片，是不是具有明显的差异，等等。各类证据的合法性都有审查的重点，可以分别写出文章甚至著作，今后再持续交流。
三、既要摘抄证据内容，更要加强证据比对和分析，确定是否排除合理怀疑
刑事阅卷，把卷宗的内容摘抄下来只是第一步，更重要的是对相关内容的比较、分析和运用，也即论证合法有效的证据之间能否相互印证，排除合理怀疑。首先要加强言词证据之间的分析。一方面，对于一人多次言词证据的，要前后比较，有没有发生变化，前后矛盾。另一方面，要看各个言词证据之间有无矛盾。如果存在矛盾，就要看这些矛盾是关键矛盾还是枝节问题，矛盾和变化是否有合理的解释？根据证据学原理，一个人不同时期对一事实的看法和表达，不同的人对同一事实的看法和表达不会完全一样的，加上记录的因素，存在一定细节差异是客观的，如果完全一致，也即笔录雷同，则是不正常的。在一起受贿案件中，受贿人和行贿人的笔录中，除了“我”“他”对调了一下外，其余一字不差，显然是在抄笔录，被告人也提出逼供的问题，最后被排除。如果存在本质性差异的，就会影响事实的认定。对于是细节差异还是本质差异，则无一定之规，需要结合案情，按照常识和逻辑来判断。还比如行受贿，如果被告人只有过为数不多的受贿，其对行贿的人员、诉求、数额、地点一般都会记得很清楚，如果他和受贿人之间在这些关键情节上有一处不一致的，就可能导致事实不清、证据不足。如果是受贿笔数和行贿人员众多，时间跨度长的，就不一定要求那么严格。其次，要对言辞证据和客观证据进行分析比对。书证、物证、视听资料等证据证明力相对较高，需要比对言辞证据和他们之间是否存在矛盾和差异，如果有，一般以客观证据的内容为准。比如在一起故意杀人案件中，通过现场勘查发现，被害人的血迹、被害人尸体的附着物发生在里屋，可以判定作案现场就是在里屋，但犯罪嫌疑人一直供述称是外屋做的案，而且无论是外屋和里屋也没有发现犯罪嫌疑人任何毛发、指纹等客观证据，因此案件最终做无罪处理。实践中，会出现一种情况，就是言词证据呈现出逐渐向客观证据靠拢的过程，对此也应予以警惕，看是否存在强扭证据的问题。要审查言辞证据发生变化的原因，审查供述和客观证据谁先谁后的问题。如果是先由犯罪嫌疑人供述，侦查机关才收集到相关客观证据的，一般可信度高。但需要注意的是，在一些案件中，对嫌疑人的讯问和现场勘查、尸体检验等是同步进行的，讯问人员和勘查、检验人员同步交流信息，这就很难判断谁先谁后。第三，也要分析物证、书证、数据资料、鉴定意见、现场勘查等之间的印证问题。物证不会说话，电子数据不可读，往往要配合鉴定意见，就要看鉴定意见的分析是不是和他们是否存在矛盾，比如伤口是单刃刀具，而犯罪嫌疑人出提取的是一把双刃匕首的，就是矛盾之处。而对于关键物证，要看是否在现场勘查、尸体检验、扣押物品清单中体现，否则就是来源不清；提取物证和数据是否合法，不合法的能否补正？如来源不清，或者合法性问题不能补正，那么鉴定意见就缺乏根据，不能作为证据使用。如在一起20年前的故意伤人强奸案件中，侦查机关是通过对被害人阴道拭子中的精斑做DNA鉴定才锁定犯罪嫌疑人。但在审查卷宗时发现在法医检验报告中，并没有提取阴道拭子的记载，因此物证的来源成了问题。幸好查找到当时的法医作证称提取被害人阴道擦拭物是规定动作，当时没有记录，同时又查到该物证从案发至今的保管记录，才指控了犯罪。
为达到以上阅卷的要求，笔者建议辩护律师，尤其是新晋辩护律师要借鉴检察人员、审判人员的做法，撰写《案件审查报告》。这个审查报告不是简单的证据摘抄，而是要对整个卷宗，尤其是证据进行归纳、排列、分析的文书，这一文书“承担了案件事实认定、案件证据摘录分析、法律意见分析、诉讼监督意见提出、案件意见提出、各类问题说明等多个方面的职能”（摘自微信公众号《刘哲说法》2020年8月12日文章《如何写好审查报告》）。但是司法责任制改革后，在司法机关内部对审查报告存废也存在一定争议。有观点认为，审查报告的功能是为了报领导审批，既然实行检察官责任制了，就不需要审查报告了。有些地方还强调审查报告，是又回到行政审批的老路子，不过是案卷检查的需要。诚然，报领导审批案件，是审查报告的重要功能之一，当年笔者为了写出高质量审查报告，避免误导领导决策（也有获得领导表扬的想法），曾经千修百改，费劲脑汁。但笔者认为，审查报告的功能决不限于此，正是通过撰写审查报告，培养出了每一个办案人员的办案尤其是审查卷宗的功底。而且只要报告做的好，无论过长时间，只要看到报告，就立即掌握案件。因此，律师虽然不用给领导汇报，好像也没有卷检查的任务，但也可以借鉴制作审查报告。笔者认为，一是通过制作审查报告，既可以提高个案审查质量乃至辩护质量，也可以提高律师审查卷宗，分析、运用证据材料的能力，提高思维逻辑的严谨程度。二是为制定辩护策略，起草辩护意见和质证提纲打下基础，也即审查报告做好后，辩护词和质证提纲就水到渠成了。三是为出庭辩护提供支撑，高质量的审查报告能够做到一本在手，全卷了然，就不用现场翻卷了。四是可以作为辩护词的附件，一并提供给法官、检察官，以更好支撑辩护观点。
由于篇幅所限，笔者不对审查报告的制作做过多展开，大家可以阅读前述文章，根据自己的习惯和需要取舍。在此只讲几个重点：
一是报告的结构，可以分为若干部分：1.犯罪嫌疑人、被告人、被害人基本情况。2.诉讼经过和有关背景3.公安机关（检察院）认定的事实。4.审查认定的案件事实和主要证据。5.案件中存在的问题。6.整体的辩护意见.
二是对证据要科学摘抄、归纳、组合。首先，证据摘抄要做到全面准确，详略得当。关键情节要有，必要时原文摘抄；非关键情节可略，同类信息可归纳。总的要求是清爽不失真，既不能复制粘贴证据，又要防止丢失关键信息。其次，对证据排列要坚持从客观到主观的顺序排列，即按照物证、书证，视听资料、电子数据、鉴定意见、勘查笔录、证人证言、被害人陈述，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供述等顺序排列，后边的证据要和前面的证据进行比对。这是近年来检察机关对证据排序的要求，这样体现了一个由客观到主观的认识过程，体现了由客观检验主观、以客观为主的检验标准和重证据不轻信口供的理念，从而更有利于准确认定案件事实。第三，多人多起犯罪事实或者犯罪事实有多个独立环节，证据的，可以按照犯罪场次和环节，将证据分组排列，每组证据之中再按照从客观到主观的证据排列。第四，在涉案人员多，证据很多、同内容证据多的情况下，可以采取列表等的方式进行，清楚明了即可。比如在一起组织、领导、传销活动案件中，为了分析组织成员和提成登记，律师不但画出组织图，还对借鉴选举计票的方式，列名有证据证明的各条线的组织成员。
三要重在分析。在证据摘抄部分，对单个证据自身存在什么问题问题，和其他证据对比存在什么问题，不但要在脑子里分析，还要写入报告中。不但有小组证据的分析，还有整个证据印证情况的整体分析。在案件存在问题部分，更是要对全案事实认定、法律适用和非法取证等问题做出分析论证。